星期六, 5月 24, 2008

「鑫」字讀音

新聞報導前香港大學醫學院院長林兆鑫遭廉政公署起訴意圖詐騙罪,爸爸聞之唏噓不已,以大學醫學院院長地位之崇隆,薪酬之豐厚,何以竟會捲入如此糟糕的案件?太令人不解了。

不過,令爸爸不解的還有「林兆鑫」的「鑫」字,電視台報導時一律唸作「襟」(聲母 k),而非絕大多數字典所列的「」(聲母 j)。初時爸爸還以為是不是又有「正音專家」吃飽了飯多此一舉又來正音文字獄呢,但《康熙字典》註此字「呼龍切,音胷,又許金切,音歆」,如據反切直接切音,分別是「馮」和「堪」,但直接切音本不可靠,因此仍須據中古音推音,唯不論是呼龍切還是許金切,都是曉母三等開口,推音結果以 h 和 j 作聲母為最多,分布上 h 配開口度小的韻母,如 i 韻腹(如 [軒])、i 韻尾(如 [希])、oe 韻腹(如 [香]) 等,j 則配開口度大的韻母,如 a 韻腹(如 [歆])、k 韻尾(如 [謔] oek)等(註:特別例子是「鬩」,正音唸 hik,符合以上規律,但一般已唸作 jik 了。見: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:「鬩」字正音)。「鑫」韻腹為 a,屬開口度大韻母,「鑫」念「音」(聲母 j)最為正確。而「鑫」念作「襟」(聲母 k),不符語音發展規律,「正音專家」或廣韻原教旨主義者(當然,《廣韻》未收「鑫」字,想原教旨也不知從何說起)是打死也不會這樣讀的。

那麼,何以「林兆鑫」唸「林兆襟」?一個極可能的原因是:名從主人,也就是說:林兆鑫自己唸自己的名字為「林兆襟」,因此,別人只能遵從他本人的讀法。爸爸遂查香港醫生網香港政府一站通網頁,發現「林兆鑫」英文拼音是:LAM SHIU KUM,典型的香港拼寫法。真相大白。

所以,「鑫」的正確讀音還應該是「音」,只是用在「林兆鑫」的專名中才唸「襟」。不過,經此一役,香港社會日後會否化特例為常情,一見「鑫」便唸「襟」呢?

過去不是沒有這種因為名從主人而把正音錯讀的情況,最經典的例子是「」。「蕊」正確讀音是 joei5,是「銳」的陽上聲,不過,許多許多年前,有一位香港小姐名「梁韻蕊」,她稱呼自己為「梁韻銳」,作陽去聲,傳媒不斷重複此音,自此,「蕊」便唸作「銳」了。

延伸閱讀:

香港中文大學黃坤堯早在 1995 年3月《中國語文通訊》第 33 期寫過〈「鑫」字的讀音〉(p.57),文中提到,「鑫」是宋代之後才出現的新興字,可以參考。此字讀音如此混亂,或與此字歷史太短有關吧。


5 月27日補記:

原來早於2007年3月,已有記者留言網誌 The doctor is IN 這醫生很~潮* 網文 幫醫學院院長正音,稱:

「我地記者當然知個字係講『音』,但佢要我地叫佢『襟』,我地只好忠於名字持有人吧!!」

噢,爸爸真料事如神。不過,新問題是,為甚麼「林兆鑫」會稱自己作「林兆襟」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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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一, 12月 24, 2007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補記:「聿」字「律」音淵源

《最緊要正字》播映完畢已一年有餘,爸爸對於「聿」與「律」的關係作念念不忘。

爸爸近日讀竺家寧《古音之旅》,其中《古代中國話的流音「r」》一篇有以下說明:

凡與唇音諧聲的喻母四等字,上古念〔br-〕,如「聿」。......例如埋〔mreg〕、麥〔mrek〕、剝〔mruk〕等字,正因為這些字中帶有〔r〕成分,所以能和〔l〕聲母的「里、來、綠」等字諧聲(r、l同屬濁的舌尖流音)。(p.160; 按: 上引中的「e」當為上下倒轉之「e」)

由此可知,「聿」的〔-r-〕流音,與「律」的〔-l-〕流音,因同類而可以相通,在上古是早有淵源的。中古複輔音消失之後,「聿」的〔-r-〕丟失,但卻仍遺留了痕跡在「律」字的聲符中。到現代粵語方音中,「聿」已轉讀〔w-〕,但由於「聿」字較僻,「律」字常用,遂被大眾反用「有邊讀邊」的策略,把「聿」讀為「律」,雖然並沒有還「聿」的〔-r-〕上古讀音,但卻以〔-l-〕而庶幾近之,正是錯有錯著。

《最緊要正字》取笑陳奕迅把「聿」讀為「律」不是正音,爸爸說,陳奕迅大可反駁,讀「聿」為「律」,其實才是最接近上古的音讀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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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五, 3月 02, 2007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三:駅

爸爸說,《最緊要正字》既已大結局,是時候好好整理一下每一集所出現過的錯誤和不準確的觀念。

先從第一集的「駅」字開始。

1. 早己有人在 Yahoo! 知識+ 上提出了十分充份的論據,批評《最緊要正字》認為「駅」字「是日本漢字,沒有中文讀音,哪種讀法都不對」的觀點,很值得細讀:

「駅的粵語正音?」
http://hk.knowledge.yahoo.com/question/?qid=7006091601584

2. 有人更補充指出:「真正的『日本漢字』,應該是『和字』,即:峠、畑、町、畠、辻、宍等等。這些字是日本人自創的,也沒有對應的中文字。這些字才真的是沒有中文讀音。」說法相當合理,見:

http://shenmeshi.spaces.live.com/blog/cns!A100B21544D1C714!283.entry

3. 其實,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自己的「博文優質中國文化教育研究計劃.每周話題」2006年6月13 日以「驛和駅」為題,討論「駅」字,文中當然不認同把「駅」字引入中文,但卻明確表達了「駅」不過是「驛」的日本簡體,那麼,邏輯地,「駅」讀如「驛」便十分理所當然了:

「驛和駅」
http://bowen.chi.cuhk.edu.hk/week_topic/Weekly_Topic-View.asp?id=334

4. 還有,Unicode 官方網頁有一個 Unihan Database,專用來說明 CJK Unified Ideographs (Unihan) 字符的資料。查閱「駅」,可以找到以下資料:


Unihan data for U+99C5
http://www.unicode.org/cgi-bin/GetUnihanData.pl?codepoint=99C5



其中明確指出:(1) 「駅」字的普通話讀為 yi4;(2) 其 z-異體 (z-variant) 為「驛」,所謂 z-異體,根據 About the Unihan database 說明,指 "Z-variants (shape variants encoded in the standard for historical reasons)",即與歷史因素有關的異體。

以上所有證據,都指向這一結論:「駅」讀如「驛」。

對「駅」字的討論,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啟示和教訓:在全球化和數碼化的浪潮下,中文並不再只是故紙堆中供學究咬文嚼字的玩意,而涉及許多中文系以外的知識和標準,這是為甚麼 21 世紀的中文研究,不能再以為左手抱《說文解字》,右手攬《廣韻》便可以應付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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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日, 2月 25, 2007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二:見慣不怪

爸爸看 2007年2月24日《最緊要正字》第 19 集大結局,節目敘述主持看到有人在報章上登廣告,用了「見慣不怪」一詞,即時狀若雷霆大怒,貌似七竅生煙,扮作生氣說:「又錯!我甚麼錯字都看過,對這些錯字已經見怪不怪,但是把詞語寫成見 "慣" 不怪,我真的覺得很奇怪。」 (爸爸按,其實一點也不奇怪。見下說明。)


然後比較「怪」與「慣」二字:「正確的寫法應該是奇怪的怪,《說文解字》:「怪,異也」,即異於常態,見怪不怪的意思是遇到奇怪的事物,覺得奇怪,比喻冷靜和鎮定,至於這個字是慣字,意思是長期積累的習性,例如習慣成自然,慣常、慣例等等。說到這裏,你會覺得慣字的意思,和怪字的意思一點也不同,讀音方面,粵語不同,普通話也不同,普通話,習慣的慣讀成 guan4,奇怪的怪讀成 guai4,怎麼會讀錯呢?」(爸爸按,運用一點點音韻學,便知道二音極接近。見下說明。)

還煞有介事地為該廣告說項:「我們抱著同情諒解的態度分析一下,那個廣告可能是把原本的意思--見慣了某些事物,所以覺得不奇怪,就把它縮略為見慣不怪這個標語了......」(爸爸按,為甚麼稱之為「標語」?《最緊要正字》的用詞真怪,很難令人見怪不怪。)

都最後一集了,《最緊要正字》還是要鬧出笑話。


「見慣不怪」一語並不是僅見於節目所看到的那個報章廣告中。

1. 早於宋代,邵雍 (1011-1077)《首尾吟》一百三十五首之六十二,詩云:

堯夫非是愛吟詩,詩是天津秋盡時。
見慣不驚新物盛,話長難說故人稀。
雲疎煙淡山仍遠,露冷天高草已衰。
賴有餘樽自斟酌,堯夫非是愛吟詩。

不少辭書遂收有「見慣不驚」詞條,如《國語辭典》解釋為「看慣了就不覺得奇怪。」《漢典》解釋為「經常看到,習以為常。」「見慣不怪」不過是「見慣不驚」的或體。

2. 不只古典詩歌,小說也此語。早於清代,夏敬渠 (1705-1787) 晚年創作的《野叟曝言》,是中國古典小說史上「藉小說以衒耀才學的代表作」(見《中國大百科全書.野叟曝言》條 ),其中第一百三十五回《七年病遇三年艾 一世盲開萬世明》即有「見慣不怪」一詞:

素臣心疾如舊,府中上下,久亦行所無事。天下太平,百姓飽饒足,恩榮美滿。元功首鋪.竟成臥治之名矣。二十二年八月,文鶴高中鄉魁。十月武鄉試,文犀又中了武解元,都下譁然,以為異事,都說:“公相諸公子髫齡科第,這也見慣不怪。怎十二歲孩子,些小氣力,能挽百石弓,掇挽三百斤大石,真是天人!”原來文犀勇力絕倫,又稟天淵之教,私下授以運氣練筋諸法,平時從不輕試。是年文場被黜,天淵欲令武試,怕水夫人不允。犀兒與文龍說知,請其轉稟。水夫人不惟不怒,且喜天淵武藝得有傳人,一口應允。犀兒大喜,整頓過場,果然冠軍。




3. 早期通俗小說也早有「見慣不怪」此語呢。早於 1983 年以前(都 1/4 世紀了,真唏噓),香港愛情小說作家岑凱倫,在《天天日報》連載她的代表作之一《白馬王子》,故事寫「香港某大學男生狄雅各、潘偉烈、杜海澄、李西敏都長得英俊瀟灑,是校內有名的白馬王子。本書描述的是他們各自曲折旖旎的戀愛故事。」小說的第一章節即有以下片斷:

“其實你們兩個人都比我好!”潘偉烈開始發牢騷:“李西敏起碼還有個媽媽,我呢?父親母親都沒有!我是個孤兒!”
“不過,你姐姐很關心你。”雅各說:“她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好!”
“我姐姐的確很愛護我,可是……”
“怎麼了?”海澄好奇地問。
“別提啦!”潘偉烈用力拍一下桌面,餐店的老闆已見慣不怪。
“你這個人,什麼都好,”海澄直指住他:“就是脾氣壞透了!”

「平生不識岑凱倫,便稱情聖也枉然」,岑凱倫是許許多多香港阿媽對少女時代的集體回憶,或是阿媽與十一、二年歲女兒難得的共同話題,特別是她的《燭光.秋夜.紫羅蘭》、《永恆的琥珀》,儘管不免有人認為庸俗膚淺,但在香港通俗流行文學/文化史中卻不能不記上一筆。

4. 最低限度,也可看看 Google。「見慣不怪」一詞原來不是一時的錯誤,而是許多人的心理詞彙,就連「大公報」一類被視為用詞算是比較正統的報章,也用上這一新詞語。台灣基隆巿武崙國民小學自行架設的成語詞典(做得還頗不錯的),甚至正式收入「見慣不怪」一詞。

又是那一句,《最緊要正字》應做更詳細的資料搜集。



爸爸說,翻查一下資料,便知道「見慣不怪」不是甚麼「標語」,而是既有所本,又使用了至少 300年 的成語,而不會發出「我真的覺得很奇怪」之語。

近年「見慣不怪」一詞,即使仍未取代「見怪不怪」,但已有與之並列之勢,道理很簡單:今天我們使用「見怪不怪」一詞,通常不用其出處「見怪不怪,其怪自壞(或作其怪自敗)」的「遇到奇怪的事物而不覺得奇怪,比喻處事鎮定不受其驚擾,則怪異的事物自然消失」原意,而是「見得多了,就不覺得奇怪」的新義,只要對語言敏感,查一查「見怪不怪」經常和「早已」、「已」一類詞語配搭,便看出端倪。意義既變,自然在語素的組成上作相應的變化,自是理所當然,一點也不奇怪。

節目提出「怪」與「慣」二字「讀音方面,粵語不同,普通話也不同,......,怎麼會讀錯呢?」的疑問,「怪」粵音 gwaai3,普通話 guai4,「慣」粵音 gwaan3,普通話 guan4,不要說二字聲母、聲調相同,連韻母也極接近:(普通話)韻頭相同、韻腹相同,韻尾 i 與 n 雖不同而屬於同一組,用傳統音韻學的概念,「怪」與「慣」陰陽對轉,讀音接近得不得了,讀過中國音韻學的無人不知,為甚麼節目竟會如此提問呢?



爸爸說,他說話寫字,用「見怪不怪」一詞,還未用過「見慣不怪」一語,但這是習慣問題,非關「見慣不怪」一語錯誤。或者,「見怪不怪」一詞,同一「怪」字兩見,先是名詞,後作動詞,重複之中見變異,在修辭選擇上可能更富文體風格。不過,即使如此,「見怪不怪」與「見慣不怪」,最多是美與不美的問題,完全不是正確與錯誤的問題。

爸爸還說,《最緊要正字》喜歡把不夠正統的語言文字用例一概打成錯誤,不尊重語文,見慣了,也就見怪不怪。可是,看到新詞語,卻不必扮作驚天大發現吧?現在,不是反而暴露了節目對新詞語的發展,太過不敏感,太過蒙昩了嗎?作為一個討論語文的節目,不免讓人覺得太井底之蛙一點了吧?資料搜集的工夫也粗疏得太不可思議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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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六, 2月 24, 2007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一:再論「聿」字正音

爸爸在《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八:「聿」字正音》一貼中,指出了如要嚴遵語音演變規律,「聿」字正音只能是 wat6(核),至於 jyut6(月)和 leot6(律),則同屬異讀俗音。三音本來可以兼收並蓄,奈何《最緊要正字》總要自命權威,硬是要別人跟從他們的性向、癖好、選擇,要是廣管局知道,不知會否又強力指引一番,要平衡一下了。

爸爸想,《最緊要正字》作為半學術性質的節目,當遇到不懂得讀的字時,便要翻查正音字典尋找正讀,而不是猜度了事。如果他們願意多查字典,許多錯讀便不會產生。不過,《最緊要正字》向來懶於查辭書字典,否則也不會經常犯這樣那樣的錯誤。

然而,爸爸又想,為何《最緊要正字》偏偏把「聿」字的正音錯以為是 jyut6(月),而不是其它?爸爸從《康熙字典》中找到一些端倪。

康熙字典》在「聿」條下,引了「聿」字的通假用例:
  • 又與「曰」通。【詩·豳風】曰爲改歲,入此室處。【前漢·食貨志】引《詩》作聿。【師古註】聿,卽曰也。
  • 亦與「欥」通。【前漢·班固敘傳】欥中和爲庶幾。【師古註】欥聿,通由也。◎按說文聿,所以書之器也。欥,詮詞也。徐註,一曰發聲。引《詩》:欥求厥寧。今文作聿,後世束豪爲聿。加竹作筆,而聿字音以律切,專爲發語詞矣。柳宗元文作聿牘,則唐人尚以此爲筆字。
「曰」正音 jyut6(月),今天一般俗讀作「弱」「欥」正音 jyut6(月),異讀作「日」。《詩經》「曰爲改歲」有時假作「聿爲改歲」,「欥求厥寧」(通本作「遹求厥寧」,「欥」亦通假字)有時假作「聿求厥寧」,在通假的情況下,「聿」字要讀如本字「曰」和「欥」,也就是 jyut6(月),而不是「聿」一般情況下的讀音。

可是,中學生也知道,通假字只能在通假的語境中,才能讀如本字,離開了通假的語境,便沒所謂通假或本字了。例如,讀《孟子》,常有「王說曰」之語,中學生也知道,這裏「說通悅」,所以要讀成「王悅曰」,不過,離開了這一語境,「說話」便讀回「雪話」,而豈能仍然讀為「悅話」?

噢,原來如此,「聿」字俗讀當正音之謎看來可以解開了。《最緊要正字》很可能是錯把訓詁當聲韻,把「聿」字一時的訓詁讀法,當成是「聿」字的讀音。離開了訓詁的環境,卻仍抱住訓詁讀法不放手。

爸爸想起了這一個故事:

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個楚人乘船過江,怎知船到江心,楚人大意把佩劍掉到江裏,他在掉劍之處刻了記號,待船泊岸後,楚人在刻有記號的船邊位置下尋劍。他尋到一枝箭,他很高興,電視台還讓他主持一個節目《最緊要冇事》,好叫天下人都把箭稱為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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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四, 2月 15, 2007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八:「聿」字正音(兼論推導今音方法)

目錄

第一節、引言
第二節、問題
第三節、正音
第四節、推音
第五節、討論
第六節、餘論



第一節、引言

爸爸看 2006年11月16日《最緊要正字》,節目取笑歌手陳奕迅,說他在另一節目中把「貝聿銘」唸作「貝『律』銘」,是「讀錯字」,然後請出中文大學學者,指出「聿」音「月」:


該名學者提出:「著名的建築師是貝聿(月)銘,先說中間的「聿」字,在《廣韻》裡的標音,是「餘律切」,讀「月」,這個字也是部首,通常用於古文中,作為助詞,用在句首或句中間,本身沒有特別的意思,另一個解釋,這個「聿」字,也是我們現在用的鉛筆的「筆」的本字。」



第二節、問題

這段說「聿」音「月」的話,有兩個待商榷的問題:

1. 「聿」,《廣韻》注「餘律切」,然而,如果不附帶任何繁瑣的反切條例,「聿」字只能切出 jeot6(粵語沒有 jeot 這個音節,所以不能注出直音,大約是 jeon6「潤」 的入聲讀法),而不是 jyut6 的「月」。

2. 早獲公認的專家並不以 jyut6 為「聿」之正音,姑舉以下三家為例:

(a) 查香港中文大學.人文學科研究所.人文電算與人文方法研究室架設的《粵語審音配詞字庫》< http://humanum.arts.cuhk.edu.hk/Lexis/lexi-can/ >,「」字有三個讀音:

  • 「wat6」(直音「核」)
  • 「leot6」(直音「律」),注云:「聿wat6」的異讀字,口語讀音
  • 「jyut6」(直音「月」),注云:「聿wat6」的異讀字

似乎把「wat6」(核)視為正音,把「leot6」(律)和「jyut6」(月)視為異讀。據電子版《粵音韻彙》,黃錫凌只收錄 wat9(核)與 leot9(律)兩音,甚至沒有收錄「jyut6」(月)音。

(b) 詹伯慧主編 (2002, p.453)《廣州話正音字典》與黃錫凌《粵音韻彙》同,「聿」條下注:

  • wat9〔屈9〕leot9〔律〕〈俗〉

詹伯慧以 wat 為「聿」之正音,leot 為俗讀,沒有收錄 jyut。

(c) 王力 (1985, pp.469-470)《漢語語音史》介紹廣州韻部(按,原文並非用香港語言學學會粵拼方案,為方便顯示而改之):

  • (26) 術部〔eot〕
    切韻術     例字:卒黜絀怵律率述出血阝戌
  • (28) 質部〔at〕 
    切韻術(牙喉) 例字:橘聿遹

顯然,王力認為「聿」以 at 為韻,非 yut。此外,在整節介紹中,沒提過術韻(「聿」字屬於術韻)與 yut 有關(見下第 4 節說明)。

「聿」是否只能唸作「月」?還是陳奕迅給冤枉了,成為當世香港文字獄的又一無辜受害者?



第三節、正音

要知道某個字的今音,最簡單的方法是查閱一些早獲公認的辭書(如黃錫凌《粵音韻彙》、詹伯慧主編《廣州話正音字典》),看看有哪些注音,一般情況下,凡辭書收錄的一眾讀音,都是具合法地位的讀音。

當然,如果拒絕承認這些注音,或看不起這些辭書,又或想窮根究柢,要知道一眾注音中哪一個(些)才是正音,那麼,最徹底的做法,便是來一次推音。

推音也者,推考正音之謂也。何謂「正音」?按語音演變規律由古音發展至當世之今音,是謂正音。因此,「正音」不即是「正確的今音」,只是符合語音演變規律之音讀。符合語音演變規律,不一定即是正確的讀音,怎會這樣?因為,一個詞語或語素的音節,固然必定受語音內部的推演變化規律影響,但語音演變規律並不是唯一決定音節的因素,每一個音節,往往還受到其他非語音因素,如社會、文化因素影響,這裏涉及的不音韻學的問題,而是社會語言學的課題了。

推音理論,必須:一、不違反語言學演變規律,而且;二、也不違反語言經驗。此兩條原則,第二條可能比第一條更有意義:因為,不違反語言學規律的東西,可能違反語言經驗,但不違反語言經驗的東西,通常都不違反語言規律。原因是,語言經驗乃是許許多多或明或隱或仍未為人所知的語言規律的「多元決定」(overdetermination)(阿爾杜塞爾的政治學術語)的結果,語言規律既包括語音學規律(即《廣韻》中古音的必然的演變發展),也包羅涉及社會、文化等的社會語言學因素的影響。這就是只論《廣韻》的中古音而抹殺語言經驗,乃敝於一偏的原因。



第四節、推音

推導今音的步驟如下:

1. 查中古音資料。

首先查出「聿」字的中古音資料。不錯,推音的確須由《廣韻》所記載的中古音開始向下推,每一字所代表音節的中古音資料,就好像是字音的 DNA,可以用來推斷每一音節在後世的音素面貌:

聿:喻4母、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、入聲。

不少大型辭書都載有這些中古音資料,最簡便的做法,是瀏訪由上海師範大學潘悟雲主持的「中古音查詢」。爸爸則用他自建的資料庫。

2. 先推聲調。

推導聲調最簡單容易,所以先推聲調。學過聲韻學的都知道,聲調自中古至現代的演變基本規律有二:

  • 中古的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,到了今天粵語,在一般情況下,很對應地仍作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。
  • 同時,中古清聲母今天為陰聲調,濁聲母今天為陽聲調。

「聿」為喻4、入聲,喻4 為次濁,濁音的入聲字,今天粵音一般作陽入。真簡單。

3. 推聲母。

聲母的演變基本規律有三:

  • 不同的中古聲母,到了今天粵語,演變為不同的聲母。過去學聲韻學,要死記其間的中古與現代的對應關係,今天呢,爸爸說,我們有資訊科技輔助,利用電腦,過去至少要樍十年工夫才能粗通,現在花半天便可以基本把握。
  • 凡牙(見溪群疑)、喉音(影曉匣喻),今音的聲母乃按中古開合與洪(一、二等)細(三、四等)的不同而有別。
  • 凡全濁聲母,今音的聲母乃按中古平仄的不同而有別。更具體而言,是全濁平聲於今音為送氣,全濁仄聲(包括上、去、入三聲)於今音為不送氣;當然,如果今音的聲母已無送氣不送氣的音位分別,則此規律無效。

「聿」,喻4,乃喉音,合口、細音(三等)。爸爸利用自建的中古音與今音資料庫,輕易地 click 一、兩下,便統計出「喻4、合口、細音」的今音聲母分布,如下:

d 1(抌)
g 1 (捐)
k 1 (瓗)
kw 1 (蠵)
s 1 (鄃)
w 28
j 93

結果顯示,j 為最有可能的今音聲母,w 其次。 其他的聲母,「抌」是保留上古音(喻四歸定),「蠵」是混同了此字另一「匣」母音讀,「鄃」是混同了此字另一「書」母音讀,至於「捐」和「瓗」則應是演變規律之外的例外音讀。(題外話:要嚴跟演變規律,「捐」要讀為「原」--以後籌款時大家要說「請大家『原』多啲錢」,真要命!)

4. 推韻母之一。

韻母的演變基本規律之一為:

  • 韻母的演變,還要配合開合與四等,不同開合與不同等的韻母,今天演變為不同的韻母。韻母的演變,其複雜處百倍於聲母,過去學聲韻學,當然也要死記其間的中古與現代的對應關係,今天呢,有了資訊科技輔助,半天工夫便抵得上過去要二十年才練就到的功力了。

又 click、click、click,便輕易統計出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的音節,今天粵音韻母的分布十分清晰:

yut 8
at 13
eot 25

結果顯示,eot, at, yut 依次為最有可能的今音韻母。

5. 推韻母之二:分析韻母與聲母的配對關係。

韻母的演變基本規律之二為:

  • 韻母的演變或與聲母有關,不同聲母,會決定今音配上不同韻母。這是因為:至少在粵語中,並非任意一個聲母,都可以配上任意一個韻母,聲母與韻母之間的配對,受限於音節的系統,現代粵語音節系統可以參看「粵語審音配詞字庫.粵語音節表」。

所以爸爸又檢查一下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的今音韻母,看看與聲母有沒特別的配對關係--橫豎用電腦檢查,程序十分簡單:

eot (25):

來 (4), 知組 (3), 章組 (7), 精組 (11)

at (13):

見組 (1), 章組 (1), 影組 (11)

yut (8):

來 (1), 知組 (3), 精組 (1), 影組 (3)

顯然,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的音節,當配對塞擦音和擦音的知組、章組、精組聲母,以及來母時,韻母主要讀為 eot,當配對影組聲母(喻4 屬影組)時,韻母主要讀為 at。yut 呢,介於這兩個傾向之間,或者可以說,yut 是 eot 與 at 這兩個正音分布的例外變化,說清楚一點,是俗音。

正如以上第 2 節所述,王力 (1985, pp.469-470)《漢語語音史》介紹廣州韻部,術韻(按,再囉嗦一,「聿」於中古屬術韻)僅兩見,一是 eot,另一是 at,而於 at 中以括號註明「牙喉」。王力的說明與統計結果一致:「聿」字音節所屬之術韻,於今天粵語的基本演變規律是:舌齒音讀撮口呼 eot(粵語 eot 為撮口呼,說見王力同書),牙喉音讀 at;yut 嘛,本來沒份兒。

這種分別是音韻學中很基本但重要的規律:「聲母可以分為兩大類:舌齒唇音為一類,喉牙為一類。它們對韻部有不同的影響,造成韻部分化的條件。」(王力《漢語語音史》, 1985, p.576)這也解釋了為甚麼統計結果中,eot 較 at 為多:這不是因為 eot 較 at 更主流,而是因為舌、齒音的字(唸 eot)比牙、喉音的字(唸 at)更多之故。

爸爸慨嘆說,現代資訊科技真是太過發達了,對於需要處理大量資訊的學科,這實在帶來莫大的方便,爸爸認為,這就是今天再不能自命權威壓人的原因了。



第五節、討論

我們如何詮釋以上統計得出的結果?

1. 我們先把統計出來的「聿」字字音各音素的各種可能性,列成以下的表格--爸爸稱之為「推音統計矩陣」:

      eot (25)  at (13)  yut (8)

---------------------

j (93)    [jeot]        jyut

---------------------

w (28)         wat

---------------------

l (0)     leot

---------------------

在矩陣中,縱列是可能的聲母,由上而下表示可能性由最高至較低,橫列是可能的韻母,由左至右表示可能性由最高至較低。矩陣中的每一格,即推導出來的可能音節,由左上至右下,表示可能性由最高至較低。

2. 如果只考慮推導出來的最有可能聲母、韻母、聲調(即只根據上節第 3、4、2 三項的推導統計結果),則得到 j+eot+6 是最符合演變規則發展出來的今音。噫,不正是根據反切切出的那個不存在於現代粵音音節的切音嗎?

正是。因為這一結果沒有考慮聲母和韻母的配對關係(即上節第 5 項結果)。這也正是反切決不是可靠的推音方法的原因。原則上,反切的反切上字與反切下字沒有必然的關係,也就是說,訂定反切的古人可以任意選擇反切上字,然後配合任意的反切下字;可是,正如上節所述,實際上,反切上字所代表的聲母與反切下字所代表的韻母(和聲調)受限於音節結構,決不能任意配對。這是反切的深層次矛盾。由於這一矛盾,如果我們光憑反切,「餘律切」的「聿」竟切出 jeot6 這個不存於現代粵音音節的結果。所以,即使是「《廣韻》原教旨主義者」,也不會把 jeot6 當真,要求別人把「聿」讀為 jeot6。

這裏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關於推音的啟示:正音--即根據語音發展規律所推導的音節--必須面對語言經驗的法庭(這本來是哲學家蒯因的比喻),未經過語言經驗法庭的裁決,根本連語音的資格也沒有,說甚麼「正音」根本無從說起。

3. 好,既然如此,我們便把聲母與韻母的配對關係一併考慮,即根據上節第 3、4+5、2 共四項的統計結果,推導「聿」的正音。結果呼之欲出,And the Oscar goes to...

「wat6」(核),「核突」的「核」(按,「核突」本字作「鶻突」)

原來,黃錫凌《粵音韻彙》最「正」。

Order! Order! 先別起哄。這結果的理由如下:喻4 為影組聲母,配合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韻母,今天主要唸作 at,「聿」字的三個候選正音中,只有 wat 符合條件,wat6 實至名歸,當上「聿」字正音寶座。

4. 不服氣嗎?覺得「貝『核』銘」、「林貝『核』嘉」、「趙『核』修」不自然嗎?爸爸說,冇計噃,如果要嚴守正音--也就是嚴格根據語音演變規律規定今音,「聿」字只能讀 wat6「核」,其他的統統都是俗音。

只不過,語言經驗中許多音節都不是「《廣韻》原教旨主義者」,它們很多時候會稍稍逸出語音演變規律之外,就好像生物的 DNA 會由於這樣那樣的緣故,不斷出現或大或小的突變,豐富生物的多樣性,讓生物更能適應周遭的生存環境。語音和音節的情況相似。

「聿」可以唸為 jyut6 的「月」,便是例子之一。「聿」是喻4 聲母,按上節第 3 的推導聲母結果,j 本是最有可能的今音聲母,只是,j 一不能與最有可能的 eot 配對(不嫌囉唆,再說一遍,粵音沒有 jeot 音節),二不能與次可能的 at 配對--這裏的理由比較複雜,因為「聿」是合口音節(即有 u 介音),到了今天粵音,一定不會演變為一個口腔開口度大、舌位較後的韻母,jat 便是一個這樣一個口腔開口度大、舌位較後的音節,用傳統音韻學的概念,jat 是開口三等的今音,而不會是合口三等的今音。那麼,怎麼辦?好辦,把韻母稍作改變,既配合 j 聲母,又與合口音相應,便變成了 yut。我們可以說,jyut 是一個「聲母為優」的擇:選取最優的 j 為聲母 ,韻母只好將就,取不優的韻母 yut,而與月韻相混了。

「聿」可以唸為 leot6 的「律」,也是例子之一。「聿」是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音節,按上節第 4 項的推導韻母結果,eot 是最常見的今音韻母,所以,雖然按上節第 5 項的推導結果,「聿」屬喉音,本該唸 at,卻轉讀成舌齒音的 eot 。只是,eot 一不能與最有可能的 j 配對(不嫌囉唆,再說一遍,粵音沒有 jeot 音節),二不能與次可能的 w 配對--粵語音節也沒有這個音節。那麼,怎麼辦?好辦,把聲母稍作改變,與配合 eot 韻母,又與喻4 聲母相對比較相近,便變成了 l。我們可以說,leot 是一個「韻母為優」的擇:選取最優的 eot 為韻母 ,聲母只好將就,取不優的聲母 l,而與來母相混了。

根據第 4 節的推音結果,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舌齒音的粵音今讀,以 eot 為韻,也就是以撮口呼為韻,yut 與 eot 同為撮口呼(見第 4 節),與 at 相對立,換言之,其實把「聿」讀作 jyut6 或者 leot6,都是把「聿」字從牙喉音「混讀」為舌齒音的結果,二者本質相同。一個旁證是:「出」,「昌母,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,入聲」,根據語音演變規律,舌齒音(昌母屬舌齒音)今讀撮口呼的 eot,當讀為 ceot1,正是今天「出」字一般讀音,不過,「出」字還有另一白讀:cyut1(「撮」的陰入聲),白讀很多時候是古音的保留(周星馳便喜歡在電影中把「出」唸作 cyut1,以顯得較「老餅」(年老),增加喜劇效果),足見 yut 與 eot 於「臻攝、術韻、合口、三等」演變規律中的相通之處。

有甚麼結論?結論是,《粵語審音配詞字庫》列 wat6 為正音,jyut6 和 leot6 為異讀,或者俗音,相當合理。也就是說,其實三個音節各有音韻學上的理由,都是「聿」可以接受的音讀。

Court!



第六節、餘論

且慢!還有結案陳詞。

既然 wat6 才是「聿」的正音--即嚴格根據語音演變規律發展出來的今音,而 jyut 是「聲母為優」的異讀俗音,leot 為「韻母為優」的異讀俗音,那麼:

1. 《最緊要正字》提出 jyut6 「月」才是「聿」的正音,並不正確。

2. 《最緊要正字》批評歌手陳奕迅讀錯了「聿」字,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的笑話。

第一點是小問題,倒易解決,人總是人,豈會永不犯錯,犯點小錯,其實無傷大雅,本不必小題大做。

第二點是態度的問題,反而比較棘手。

正如上節所說,wat6、 jyut6、leot6 各有音理的支持,把「聿」唸為 wat6 固然可以,唸為 jyut6 或者 leot6 俱無妨,尤其是 jyut6 和 leot6 二者,既同為異讀俗音,更沒有人可以根據古音,以 jyut6 排斥 leot6。《最緊要正字》把 jyut6 定為正音,而排拒 leot6,既然沒有音韻學的根據,則如何得此不準確論斷?斷不會是一眾主持與顧問點指兵兵,隨意選擇一個黃袍加身,然後要萬民俯首膜拜吧!(可能原因見: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一:再論「聿」字正音。)

《最緊要正字》其中一位經常出鏡的學者曾接受報章訪問,提出所以要辨正音正字,原因在於「語言對我們來說,就像是自己的儀容,你也會整理好衣裝才出門。講正字,是關乎自己修養的問題。」(《樂在辨正字》)可是啊,想不到的是,原來指摘別人衣履不整,自以為高人一等之徒,只要稍加深究,衣履竟然同樣不整,儀容修養其實同樣是販夫走卒一類而已。其身不「正」,此之謂也。

只許州官講 jyut6,不許百姓說 leot6,《最緊要正字》的荒謬處在此。

20 世紀初魯鎮咸亨酒店的格局,當街有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。穿長衫的,會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喝。做工的人,多是短衣幫,靠櫃外站著,喝喝酒,吃吃下酒之物。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。穿的雖然是長衫,可是又髒又破,似乎十多年沒有補,也沒有洗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別人談天,便只好向孩子說話。有一回對我說道:「你讀過書麼?」我略略點一點頭。他說:「讀過書,......我便考你一考。茴香豆的茴字,怎樣寫的?」孔乙已是這樣的使人快活,可是沒有他,別人也便這麼過。

《最緊要正字》是 21 世紀香港的孔乙己,大約孔乙己的確還未死。



延伸閱讀:「月蚌相爭」的笑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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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三, 12月 13, 2006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篇:目錄

為方便糾正《最緊要正字》節目中錯誤的內容,把有關文章連結整理於下: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三:駅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二:見慣不怪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一:再論「聿」字正音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十:何謂「分化字」--給《最緊要正字》資料搜集員上一課(撰寫中)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九:「荳腐」並非不確(撰寫中,參《國語辭典》)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八:「聿」字正音(兼論推導今音方法)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七:進言於《最緊要正字》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六:每下愈況與每況愈下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五:捉拿錯字大行動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四:「蕃薯」也是正寫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三:反「璞」歸真與返「樸」歸真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:傢俱與麵飽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:「鬩」字正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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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七:進言於《最緊要正字》

爸爸認為,《最緊要正字》既然打著三分娛樂、三分學術、三分教育的旗幟(餘下的一分為何?當然是掙錢!),那麼,它必須自行建立審查制度,以避免出現錯誤的解說,誤人子弟,遺禍人間。

任何學術出版,或者教育研究,必定有第三方作匿名審查,任你是大教授或是全球最知名學者,都要經此手續,以確保出版或研究內容不會蔽於一偏。因此,建議每一集《最緊要正字》的內容,都送交第三方有關專家(例如,浸大中文系--爸爸說,舉此為例,是因為與浸大中文系完全沒有任何關係)審閱,確保沒有異議才拍攝。

如此則中文幸甚、香港幸甚,甚至中大幸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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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五:捉拿錯字大行動

響應 TVB《最緊要正字》的呼籲(嗯,下文中有「角落」一詞,雖然「角落」見於辭書,但據此節目邏輯,似乎「角落」終有一天會被錯打為錯寫,而必須寫成「旮旯」,真陰功)











以下 TVB《最緊要正字》網頁中,有一個小學程度也不應錯的錯字?(姑且不計較「錯字錯漏百出」語意不通,「識不識」是既非方言口語又非書面共同語的怪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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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二, 12月 12, 2006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四:「蕃薯」也是正寫

爸爸上網瀏覽,赫然發現,原來 29-10-2006 《最緊要正字》曾經提出「蕃薯糖水」應作「番薯糖水」。《最緊要正字》又錯誤地以為「蕃薯」不確。

爸爸說,查證的工夫其實相當簡單,上網查《國語辭典》,在「」字條下云:

「來自外國或外族的。通番。如:蕃茄、蕃薯。」

「蕃」通「番」(注意,是「通」,不只是「蕃」簡化成「番」),在《現代漢語辭典》中也明明白白的寫著。中文大學《粵語審音配詞字庫》「」字條下,也注有「faan1」、直音「翻」的讀法,並注云:同「番」字。證據確鑿,不容抵賴。

爸爸對這節目經常犯錯,由最初的諒解,到後來的憤怒,到近日已漸麻木。爸爸說,由「番」而為「蕃」,一方面是因為「蕃」曾用以指稱外族,同時,也是字詞分化和詞彙偏旁同化的結果。

例如,「鳳凰」本來寫作「鳳皇」,後來,「皇」字因為受到前面「鳳」字有聲符「凡」的構形影響,因而也同化出從「几」的「凰」,成為一個六書無法說明的怪字。難道我們說,喂,「鳳皇」才是正寫,「鳳凰」是錯誤的?寫「鳳凰」的都是語文垃圾?這是哪門子的文字學?

好端端一個合情合理的語言現象,甚麼時候一言堂下來,便被押入監牢,由正貨無辜成了假貨。這批冤假錯案何時能申! 這輪 21 世紀的香港文字獄,何時方息!

爸爸說節目引用「番」「蕃」二字本義,認為二字不容混,唉,其實,「蕃薯」之「蕃」,是漢語詞彙發展的當代結果,本義可以用來解釋字形演變的軌跡,但不能用以桎梏詞彙的孳乳發展。說大約宋朝之後已不用從艸的「蕃」,咦,那麼,在一眾招牌上寫上「蕃薯糖水」的,原來都是宋朝以前人了。哈,原來香港滿街都是彭祖呢!

至於《最緊要正字》節目網頁中,寫道『蕃薯糖水識食不識寫,莫非你是「番薯」一名。』或者『「栓塞」的正確讀音,怎樣唸?不懂?莫非你腦生蝨影響智力? 』(22-10-2006 節目重溫) 則是利用自己的知識(雖然,其中一些還是錯誤的)侮辱別人,以顯示自己的優越,這是人格問題,更不值一哂了。

噓,看來爸爸未麻木,仍能憤怒。

爸爸補記:我是憂心香港的老師和學生,看了《最緊要正字》,誤服砒霜為蜜餞,錯將毒草當人蔘(噢,《最緊要正字》又會說,「人參」才是正寫,「人蔘」不確了,因為「」是「廣大」或「垂下貌」!),竟把正寫當成錯寫,要重新糾正,是難之又難的事啊!怎麼辦?怎麼辦?


延伸閱讀:字正詞嚴﹕香港的粵語文化──從「最緊要正字」說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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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一, 12月 11, 2006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之三:反「璞」歸真與返「樸」歸真

爸爸看了 10-12-2006 電視節目《最緊要正字》,節目中,主持指出有人把成語「反 pok3 歸真」錯寫成「反撲歸真」,遂提出其中的「pok3」,只能寫作從「玉」的「璞」,也就是說,「反 pok3 歸真」只能作「反璞歸真」。因此,「反撲歸真」固然是錯寫,唯言下之意,另一通行寫法「返樸歸真」也不正確。

1. 爸爸於是上網查《國語辭典》,只見「反璞歸真」條,確沒有「反樸歸真」。然而,卻也找到「反樸」一詞,解作「回復淳樸」,並引杜甫詩「反樸時難遇,忘機陸易沉」。此外,還找到「還淳反樸」與「還淳返樸」,俱解作「回復到人原來樸實、淳厚的本性」。

再查《現代漢語詞典.補編》(1988, p.192)(此條目當已收入新版《現代漢語詞典》正編之中),於「歸真反璞」條下,注云:

「比喻回到原來的自然狀態。也說歸真返樸。」

再查杭州大學教授倪寶元《成語範例大辭典》(1997, p.396)(倪寶元出版過《漢語修辭新篇章》,還不錯),「返璞歸真」條下沒有內容,只云『見「返樸歸真」。』於「返樸歸真」條下引了隋代薛道衡、宋代張伯端用「返樸歸淳」文例,以及現代聶紺弩及魯迅用「返樸歸真」文例,並注云:

「〔或式〕反璞歸真 歸真返樸 歸真返璞」

看來,「反璞」不是唯一的寫法,《最緊要正字》的顧問,要麼沒空查字典辭書,要麼又是太執著了。

2. 《說文解字》無「璞」字。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於「」字條下注云:『石部云:「磺,銅鐵樸是也。作璞者,俗字也。」』唯唐蘭《殷墟文字記》(1981, pp.45-47) 認為甲骨文有「璞」字:



字形『象高山之狀,象兩手舉辛,撲玉於甾,於山足之意,即「璞」之本字也,其義謂初采於山之玉,則秦策所言:「秦人謂玉未理者,璞」矣。《說文》無「璞」,乃誤脫之。』」

「樸」指「未加工成器的木材」,「璞」指「未經琢磨加工的玉石」,劉鈞杰《同源字典補》(1999, p.69) 認為「璞」「樸」同源,「許多未經精加工的東西都用樸字或璞字表示」,相當合理;許君不收「璞」字,段氏甚至以為「璞」是「樸」的俗字,原因或許就在於「璞」「樸」二字的親屬關係。

(待考:不查不知,一查之下,竟發現原來「璞」字於甲骨文中不用「璞玉」之本義,而用為動詞,唐蘭認為,當讀為{菐戈},有征伐之意 (p.47),後寫成「日薄西山」之「薄」,「薄」,作迫近、侵入解。徐中舒《甲骨文字典》(2003, pp.34-35) 根據唐說,釋「璞」為「擊也」。至於「撲」,《辭源》(1987, p.710) 釋為「壓伏,擊。」嘿,原來「璞」「撲」音近而且義通呢!如果找到訓詁證據,「璞」與「撲」未許沒有關係。當然,這裏並不是說「反璞」可作「反撲」,蓋「璞」「撲」二字於今天的分工,已十分分明,不應再混。這裏不過想指出二字可能有關的有趣一端。)

3. Google一下「反樸歸真」一詞的運用頻次,「反璞歸真」與「反樸歸真」同樣有100頁搜尋結果,「返樸歸真」也有91頁結果,便知「反樸歸真」或「返樸歸真」也是這成語的通行寫法。

4. 最後,「反璞歸真」指「回復到本初的質樸境界」,其實,用「樸」較用「璞」更貼切。

爸爸的結論是:用「璞」的「反璞歸真」,是這一成語的習慣寫法,但這寫法僅由於習慣,而沒有非此不可的語言學原因;用「樸」的「反樸歸真」或「返樸歸真」,既然收於辭書,又有前人用例,而且不過是用了同源詞,因此,不宜輕率地打為錯誤。《最緊要正字》說「反 pok3 歸真」的「pok3」一定要寫成從「玉」的「反璞歸真」,是用詞不準確;他只能說:「反 pok3 歸真」的「pok3」一定不能寫成從「手」的「反撲歸真」。兩種祈使形式: 「一定不要...」與「一定要...」,二者有天淵之別,不容輕忽。



延伸閱讀:《新春秋.最緊要態度》從版本角度論「反樸歸真」的合法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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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一, 12月 04, 2006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:傢俱與麵飽

爸爸說《最緊要正字》說得興起,又提出了兩個他認為《最緊要正字》說錯了的詞彙:「傢俱」與「麵飽」。

不記得是哪一集的《最緊要正字》,主持人說,「傢具」不能寫作「傢俱」,因為,「俱」音「驅」,表示「皆」、「都」,不是「用具」的「具」。

爸爸立即上網查《國語辭典》,一如所料,有「傢俱」條,解釋為「家庭所用的器具,如沙發、桌椅、櫥櫃等。亦作家具、家什」。《最緊要正字》說得不對。

為甚麼「家具」可以寫作「傢俱」,道理很簡單:詞彙隨著義項的增加,為了減輕所負荷的義項,因此另造新字,作為某些義項的專用字,這種詞義引申,字詞分化的變化與發展,是詞彙生命力的表現。因此,「家私」分化出「傢俬」(當然,意義也有變化,這裡不談),「家具」分化出「傢俱」,理所當然,是很普遍和正常的詞彙現象。(至於「俱」的「企人邊」極可能是因「傢」而同化,就好像「鳳皇」中的「皇」被「鳳」同化為「凰」的現象相同,則不詳談了。)

而且,《最緊要正字》在概念上最錯誤的地方,是以為「傢俱」的「俱」等同於「俱往矣」的「俱」。大謬。「傢俱」的「俱」,音「巨」,「俱往矣」的「俱」音「驅」,二者是「同形字」,即字形相同,但紀錄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詞。就好像簡化字中,「后來」的「后」與「皇后」的「后」,字形相同,但紀錄的是兩個不同的詞,是同形字,根本不容混淆。《最緊要正字》的顧問,是一時疏忽了吧?這種疏忽,在電視節目名稱《最緊要正字》中便見端倪:以為僅僅用文字學的觀念,可以解釋和解決詞彙學的問題;只見到文字規範的小樹木,卻看不到詞彙變化的大樹林。

另一個相似的例子,是「麵飽」。《最緊要正字》的主持人(好像是康寶文博士說的,爸爸說,十多二十年前曾受教於康老師,但是,當仁不讓於師,只好對康老師說一聲抱歉)說,「麵包」不能寫作「麵飽」,因為,「飽」表示「滿足、吃得夠」,陰上聲,不是陰平聲的「包」。爸爸認為,「麵包」的「包」同樣由於義項分工,因而分化出「麵飽」的「飽」字。這個「飽」字是「包」的分化字,與「包」同源,根本不是「吃得很飽」的「飽」,兩個「飽」字,是同形字而已。我們 google 一下「麵飽」一詞的使用情況,發現「麵包」共搜得 84 頁,而「麵飽」一詞竟也搜到 83 頁,便知「麵飽」並不是一時的別字,而是廣為社會接受的趨勢。另一證據是「麵麭」一詞。「麭」,一般字典不收,但見於《康熙字典》,指「餌也」,即「麵粉類製成的糕餅食品」,但這個字今天的用法,顯然受「麵」字偏旁(按,「旁」分化而為「傍」,又是相同道理,這類例子,多如恆河沙數,要說的話,一千集《最緊要正字》也說不完)同化,並成為「包」的分化字,此與「包」之為「飽」道理正同。只不過,「麵包」一詞的分化,仍在進行,最後究竟「包」、「飽」還是「麭」勝出,成為「麵包」一詞的規範寫法,我們(或我們的下一代)大可拭目以待。

又一個耳熟能詳,幾乎給討論得爛透的字詞分化例子,是「分」之為「份」(且不說由「八」孳乳為「分」的變化發展)。人因尊卑之「分」,而有不同的地位與身「份」;是以,把物事區「分」、「分」割,所得之單位即為「份」。遂由「分」分化出「份」。所以,「身分」與「身份」互通,至少在當下「身分」與「身份」的分工仍未圓滿(字詞按規語言規律分化,到約定俗成,成為社會共識,並獲權力擁有者認可,規範下來,是一個漫長的過程),因而「身分」與「身份」仍未獲規範的語言歷史環境中,用「身分」還是用「身份」,是語言風格的問題,不是對錯的問題。堅持用詞源「身分」者,不必詆毀(按,「詆毀」今可作「詆譭」,是「毀」分化出「譭」之例。)用「身份」者文字素養低,堅持用分化字「身份」者,也不必嘲笑用「身分」者迂腐僵化。其中關鍵,是未規範不等於錯誤;當然,《最緊要正字》,顧名思義,就是「正字」,即文字規範,這節目的所見,因而必然局限(按,「局」之為「侷」,又是另一分化例子。分化字之多,可見一斑了吧?)在文字規範中,而看不見規範之外的大千世界。有洞見 (insight),即有不見 (blindness),道理在此。

這裡還涉及態度的問題。爸爸認為,當教師的,千萬得抱著「不要輕易說別人錯」的態度,盡量把 burden of proof 放在自己的一邊,即是說,那怕別人只是有一點點理由,知識的擁有者都不可以隨便判斷別人犯錯。

爸爸說,年紀愈大,愈知道包容之重要,包容,當然不是把錯誤也當正確來包之容之,而是不要把自己的標準當成可以放諸四海的真理。在正確與錯誤之間,還有一大片活潑潑於兩者之間的繽紛(不是灰色!)地帶,謹慎地只劃出絕對錯誤的範圍,還是輕率地把一大片活力充盈的中間地帶也劃為錯鋘,大是大非,固然要堅持,但如何自適於是與非之間,已不是知識的問題,而是智慧之所在。這個花了20年才明白和體會的道理,爸爸說,不會輕易捨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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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日, 12月 03, 2006

《最緊要正字》指瑕:「鬩」字正音

1. 今天 (3-12-2006) 電視節目《最緊要正字》,中文大學何文滙博士說「鬩」,並解說道:「很多人都見過這個字,不過不一定會讀,這個字是許激切,讀鬩 (hik1)。」(注,在電視節目上,何博士乃直接讀出「鬩」的讀音,畫面上並沒有拼音,這裡為方便閱讀,用「香港語言學學會」的「粵拼方案」拼出讀音,請注意「香港語言學學會」「粵拼方案」,陰入聲標為「1」而非「7」)

2. 爸爸感到奇怪,「兄弟鬩牆」不是讀作「兄弟益牆」嗎?這字一向讀「益」(jik1),何來「hik1」音?立即查電子版《粵音韻彙》,嘻,黃錫凌也只給出一個音:「益」(jik1)。總算安樂了一點。但是,問題來了,究竟「鬩」聲母唸「h」還是「j」?To be h or not to be h, that is a question.

3. 簡單,先追溯中古音,藉此推導出此字/詞的粵語正音。爸爸查《廣韻》及中古音資料,知道「鬩」,「許激切」,梗攝、錫韻、開口、四等(即細音)、曉母、入聲。

4. 爸爸先推最簡單的聲調。清聲母,入聲調,到今天粵語,除特定韻母作中入外,大多作陰入。這很容易。

5. 再推韻母。爸爸根據自己收錄了 13275 字的中古音資料庫,梗攝、錫韻、開口、四等,到今天粵語,韻母分布如下:

ok 1
uk 1
at 4
aak 5
ek 6
ik 103

顯然,作 ik 是鐵定了。

6. 最後,推導問題所在的聲母。曉母,開口,細音,到今天粵語,聲母分布如下:

w 1
n 1
ng 2
l 2
s 3
k 4
j 24
h 102

噢,確乎是讀作「h」最多。但「j」也穩居第二位。

7. 那麼,「鬩」唸作「hik1」是正確了吧?難道真是《粵音韻彙》錯了?且慢……

8. 何博士忽略了音變(爸爸說,當仁不讓於師,只能對何老師說聲對不起)。在粵語音節中,根本沒有「hik」音節。換言之,即使按照語音發展規律,「鬩」當唸作「hik1」,也由於現代粵語音節已沒有「hik」音節(當然,除了一個「」字,不過,這字今天早不用了,是一個已死亡的字彙),因此,在社會環境中,「鬩」音自然得稍作變化,以配合粵語音節系統。

9. 怎樣變化呢?曉母、開口、細音,首選雖然是「h」,但既然由於粵語音節中沒有「hik」音節,「h」便無緣問鼎,於是,「鬩」自然轉讀作次選的「j」,於是,「鬩」便與影母梗攝字相混了,唸作「j」。

10. 因此,爸爸對我和媽媽說,大家大可繼續放心把「鬩」唸作「益」,jik1 這個「益」音,同樣符合音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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